“我们可以发动一场大战，但没有人会在战争中死去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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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7月14日，北京时间凌晨3点。如果此时有一艘宇宙飞船驶过地球，外星人会监控到令人费解的一幕：地球上十多亿人停下手中的事情，将注意力集中到一小块绿色的田野上。上面有22名身穿鲜艳球衣的男子奔跑着，激烈而专注地争夺着一个足球。两个小时后，他们会看到人们尖叫、咆哮、哭泣，或者拿着红白相间的球衣冲出屋子，沿街奔跑。外星人会疑惑，这是一场战争、一场舞会，还是一场宗教仪式？
这是德斯蒙德·莫里斯的《为什么是足球？》一书开篇所描述的场景。四年后，同样的疯狂再次在俄罗斯上演。不看足球的人们或许也会被世界杯的浪潮卷入其中。好奇：足球为何如此令人着迷？球迷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。对他们来说：足球就是足球，无需解释。正如利物浦传奇主帅比尔·香克利所说，足球不是生死攸关的事。作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运动，足球的意义早已超越了运动本身，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方面。
作为资深足球迷、动物学家和人类学家，德斯蒙德·莫里斯曾用数年时间对足球进行田野调查。他与球迷交谈、登上球队大巴、游历足球场，他周游世界拜访俱乐部，以人类学家的眼光观察，全景式地记录足球世界。从足球发展史、阵型和规则的变迁，到足球场的建设，再到奖杯和队歌的创作，他统计了球衣颜色的使用情况，发现红、蓝、白三色最受欢迎。他还与球员们交朋友，了解他们上场前的各种迷信仪式，最夸张的是前苏格兰门将阿兰·劳，他在赛前有10步流程，包括随身携带一个旧网球、在口袋里放一只微型足球鞋、在穿过球员通道时用球敲击墙壁三次。他还必须尽可能多地擤鼻涕，为此，他在守门员帽里塞了几条手帕。
莫里斯总结道，足球起源于人类的狩猎本能，当狩猎时代远去，人们对胜利的渴望和激情被投射到充气的足球上，足球俱乐部是原始部落的化身，球场、董事会官员、教练、球员和球迷则对应着部落中的领地、长老、巫医、英雄和追随者。
在莫里斯横跨动物、艺术、考古等多个领域的研究生涯中，“本能”始终是一个重要的关键词。这位90岁高龄的人类学家一生与动物亲近，曾担任动物园园长，在那里他会被巨型海龟撞倒，或者被狮子尿液溅到脚上。他热衷于研究动物行为模式与人类行为的相似之处。在代表作《裸猿》中，他直言人类归根结底是一种动物。《裸猿》卖出了1200万册，为他带来了名声，也使他因对人性的扭曲描绘、简单化以及对所属物种的不尊重而成为批评风暴的中心。
莫里斯解释说，他觉得自己像个“人”，一个站在一旁观察人类的偷窥狂。这种超脱感来自童年不愉快的记忆。在二战期间长大的他，童年的轨迹与许多同龄人相似。艺术家都是相似的：震惊、反思、疏离。小时候，莫里斯目睹了成年人互相残杀，他和身边的孩子不可避免地要接受军事训练。他默默地问自己：“这真的是我所属的物种吗？”“人类只是脑子有病的猴子，”他在学校作业上写道。于是他开始观察其他动物，停下来思考它们的本性。
舆论似乎从未困扰过这位作家。他的生活就像一场色彩斑斓的花园派对。《裸猿》成为畅销书后，他逃到地中海岛国马耳他隐居了五年。他用版税买了豪车和游艇，拥有一座有27个房间的庄园。钱花光后，他回到大学，骑自行车上下班。他曾游历全球90多个国家，车库里堆满了他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书籍、部落面具。为了学习足球，他加入了英国牛津联足球俱乐部，近距离观察了董事会的日常工作。他还是一名超现实主义画家，谈到自己的画作时，他会调皮地眨眨眼睛，“这是我学术研究中的私人休憩地。” 90岁高龄的他，仍在为超现实主义画家写传记，并略带自豪地说：“因为意外的受欢迎，我计划写一个系列。”年龄并没有让他慢下来，他喜欢讨论多啦A梦和高科技，面对生活时，眼神里的好奇，依然如小男孩第一次看到大猩猩时一样。
人物周刊：为了写作《为什么是足球》，您做了很多实地调研。您是如何进行实地调研的？
莫里斯：每当我开始写一本新书时，我都会努力沉浸在我正在探索的领域中。例如，当我写一本关于马的书时，我买了一匹赛马。当我决定写足球时，我已经太老了，不能踢足球了（注：当这本书的英文版于 1981 年首次出版时，莫里斯已经 53 岁了）。所以我去了一家职业足球俱乐部牛津联队进行实地研究。作为牛津联足球俱乐部董事会副主席，我参加董事会会议，讨论俱乐部的政策和日常事务。这使我能够随队前往客场比赛，在球队大巴上与球员们共度时光，并参观许多不同的球场。我能够与球员们单独见面，了解他们的技能。我甚至在夏季休赛期和一些球员一起度假，这样我就可以观察他们是如何度过闲暇时光的。我还买了自己的直播设备，来分析比赛的每一个细节。我还与许多球迷互动，与他们相处融洽，观察他们对足球的热情来自何处。
人物周刊：您在书中提到，足球是现代社会最奇特的人类模式之一。足球的奇特之处在哪里呢？
莫里斯：是的，足球很奇特。我用“奇特”这个词是因为足球基本上是一项儿童游戏。它起源于小学操场17皇马欧冠夺冠庆典，孩子们最初踢球只是为了好玩。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，我觉得很奇怪，一个简单的儿童游戏竟然能成为一项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严肃运动。
人物周刊：您曾把足球比作一个部落，您觉得足球世界和部落有哪些相似之处？
莫里斯：足球源自我们身上古老的猎人灵魂。每个足球俱乐部都像是一个原始部落。一百万年来，我们的祖先生活在小部落里。男人们扮演着猎人的角色。他们出去打猎杀戮，为部落提供食物，也为节日提供食物。你看，现在我们生活在大城市里，不再需要打猎了。我们的打猎欲望被压抑了，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一些猎物，而不是用长矛刺杀动物。把球踢进网里成了我们的新目标。进球是如此令人兴奋，因为它就像捕获猎物一样。胜利也意味着整个部落都有一顿盛宴可以享用。然而，今天，这场“盛宴”不再是肉食，而是精神上的愉悦。
人物周刊：这是人类的本能吗？为什么即使不再需要狩猎，这种本能仍然存在？
莫里斯：一百万年来，部落里的年轻人把冒险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。狩猎就是冒险。但如今，日常工作往往是重复而无聊的，缺乏激动人心的时刻。每周的足球比赛让冒险的乐趣和进球的刺激重新回到人们的生活中。
人物周刊：足球中带有某种宗教情怀，有些人会把自己崇拜的球员称为“少年神”，完全不允许他们受到质疑。从人类学/动物学的角度，您如何看待足球与宗教的关系？
莫里斯：对很多年轻人来说，足球已经取代了传统的宗教活动。他们不再去教堂，而是祈祷自己的球队赢得比赛。过去，我们会建造宏伟的教堂和寺庙，人们会聚集在那里举行宗教仪式。如今，宏伟的足球场已经取代了寺庙和教堂。足球和宗教之间的关联在建筑上也可见一斑。
人物周刊：您在书中提到，回顾过去一百年，足球发展的总趋势是逐渐从进攻阵型向防守阵型转变。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？它让足球比赛更加具有竞争性。这有意思吗？
莫里斯：足球界有句老话：足球场上只有一种策略，当我们有球时，我们进攻，当他们有球时，我们防守。这句话只是部分正确。在足球发展的早期，球队更在乎夺冠的荣誉，不怕丢球，所以把很大的精力放在进攻上。现代足球非常复杂，要夺得联赛冠军、欧冠冠军，要成为一流球队，关系到金钱、上座率……在这种局面下，球员尤其是教练越来越害怕失败，因为一旦输球，手握权力的教练就会成为被批判的对象。这就导致足球的整体风格越来越偏向防守，教练们宁愿赢得一场平淡的胜利，也不愿输得体面。如果回溯到19世纪中叶足球发展的早期阶段，当时的足球阵型绝对会让今天的观众感到困惑——普遍的阵型是九名前锋、一名门将，以及一名协助门将的单后卫。9-0-1阵型。而到了70年代，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极致密集防守的5-4-1阵型。胜利的象征意义越来越强烈，有时我会觉得比赛因此变得更加无趣。
人物周刊：您提到，在足球发展史上，教练的权威性越来越强，什么样的教练才是好教练？
莫里斯：以前队长决定球队的一切，但现在队长几乎没有什么实际意义，教练或者球队经理已经成为球队的中心，他们在场边激动指挥的场面也会给比赛增添戏剧性。一个好的教练应该了解他的每一位球员，了解他们的性格。有些人需要被激怒才能发挥出他们最好的一面，而有些人则需要温暖的安慰和支持。性格很重要。
14 世纪的足球
人物周刊：有种说法，足球是资本家的阴谋？他们利用足球来占据员工的身心，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工作机器，远离政治反抗。您在书中驳斥了这种观点。
莫里斯：足球起源于19世纪，最初是由工厂老板组织的，目的是让员工有机会锻炼身体、呼吸新鲜空气以保持健康，从而更好地为工厂工作。我想说，工人们是自愿去观看比赛的17皇马欧冠夺冠庆典，而不是受到欺骗或胁迫，足球并没有阻止他们积极参与政治或工会活动。后来，其中一支业余球队的球员要求获得报酬，然后这一要求迅速蔓延到其他俱乐部，足球开始变得职业化。人们对这项运动的兴趣与日俱增，他们开始聚集在一起观看比赛。年复一年，观众人数越来越多。看足球可以缓解压力，享受刺激。最后，在20世纪，球迷人数达到数百万。
人物周刊：您认为足球能使人同化吗？
莫里斯：事实上，足球根本不能帮助球迷培养自己的个性。这根本不是足球的目的。在足球比赛中，球迷们应该变得不那么以自我为中心，而更多地关注集体的胜利。他们心甘情愿地这样做。这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小部分，与他们的个性无关。换句话说，在比赛期间，他们成为了部落人。
人物周刊：世界杯这样的比赛，你是否觉得某种程度上，俱乐部是在为国家队服务？足球的政治功能是否被过分强调了？
莫里斯：世界杯的影响力超越了足球本身。世界杯的胜利会影响整个国家的社会氛围。在国际比赛中，俱乐部的一切都无关紧要。我们可以看到皇马、巴萨的球员一起加盟西班牙。国家队然后为国家而战。世界杯其实是一场国家之间的战争。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，以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，没有枪声，没有流血。世界杯其实是解决国际争端的一种和平表达方式。
人物周刊：您认为为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女足不如男足那么受欢迎？
莫里斯：现代足球是原始男性狩猎活动的象征，因此天然地带有对男性气质的追求。
人物周刊：那么您怎么看待足球界的性别歧视呢？比如很多女球员的工资就比男球员低很多。
莫里斯：事实是，足球界是极其性别歧视的，整个足球界一直对此视若无睹，毫不后悔。我曾建议我们的足球俱乐部（牛津联队）考虑聘用一些优秀的女足球运动员，然后他们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，这是严格禁止的。这就是现实。
人物周刊：您提到足球场上的肢体语言与动物世界的肢体语言有相似之处，能举个例子吗？
莫里斯：我研究过动物的肢体语言模式，足球场上也出现了类似的模式。比如，当球员进球时，他们会高高举起双臂，这种庆祝方式让得分者显得更高大。比如，进球后，他立刻觉得自己在球队中的地位得到了提升。当终场哨声吹响时，落败的球员会躺在地上，用手捂住脸，这是一种减少视觉输入的自尊和孤立。在动物世界中，占主导地位的动物会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大，而较弱的动物则隐藏身体，让自己看起来更小。而当他们失败时，球员们表现出的是非常基本的动物行为。
人物周刊：《裸猿》出版后引起了很多争议，有人认为这本书夸大了人类的兽性和野蛮性，把人类的行为过于简单化，您如何看待这些争议？
莫里斯：我一直强调《裸猿》的主题是人类和动物所共有的特征，比如争斗、性爱、抚养后代等。我并没有讨论人类所拥有的更高级的特征，比如艺术创作和科学。我不知道成为人类意味着什么，但我知道我们拥有这些伟大的品质，但这不是《裸猿》的主题。那些是我们物种的高贵品质，但在那之下，我们必须承认我们都是动物性的，但我们的动物性讨论得不够。所以我只是关注我们身上的动物性一面，我没有什么可道歉的。事实上，用动物学的角度观察人类只能帮助我们更多地理解。这会让我们更加富有同情心和理解人类的弱点，更加尊重人类的伟大。
人物周刊：您写了一本书，叫《猿猴》，讲述了三百万年来艺术产生和发展的过程。您认为艺术是人类独有的吗？动物也有艺术行为吗？
莫里斯：我曾经对大猩猩做过实验，观察它们对抽象图案的兴趣。实验表明，它们有最原始的审美观念，但仅仅是最原始的审美观念。人类是地球上唯一真正理解和创造艺术的物种，这是我们的独特之处，我们有很多伟大的艺术创作。我认为科学创造也是，那是人类的第二大特征。
2018 年 6 月 17 日，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。2018 年俄罗斯世界杯 E 组巴西队与瑞士队的比赛中，球迷们欢呼加油。
人物周刊：您在书中提到足球是一门艺术，足球和艺术有哪些相似之处？
莫里斯：我在书中说，只要人类关心的不仅仅是生存，足球部落就永远有空间。我这么说的意思是，我们已经进化到了更高的层次，我们在很多方面已经超越了简单的生存需求，艺术就是其中之一。足球也是，人们踢足球不是为了生存，也不是为了取得什么成就。你可能注意到了，当你看到一个伟大的进球时，人们会说：“多棒的进球啊！”他们不会说：“多高效的进球啊！”是美丽，而不是高效。球迷被比赛本身的美丽所感动，这意味着足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艺术活动。
人物周刊：世界杯正在进行中，您预测谁会夺得世界杯冠军？
莫里斯：德国、阿根廷、西班牙和葡萄牙全部出局，所以很难说。我认为巴西和法国可能是最后的赢家17皇马欧冠夺冠庆典，但谁知道呢，这次获胜的可能是那些弱势一方。这对比赛本身是件好事，会让比赛充满可能性，也更令人兴奋。
人物周刊：最后一个问题。如果像您在书的开头所想象的那样，一艘外星飞船在世界杯决赛之夜驶过地球，碰巧看到地球上十多亿人放下手头的工作，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块小小的绿地上，观看 22 名球员争夺一个足球。您会如何向他们解释？
莫里斯：我想说，你看，我们人类已经进化到了可以进行大规模战争而没有人会死亡的地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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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首发于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第559期
文/实习记者 吕品
编辑/周建平
本文标签： 为什么是足球？：十亿人为何为一个球疯狂？
